第八章 同化之法

　　邵勛起身坐到案前，寫完信交由棗嵩帶走，然後又脫了鞋，在臥榻上盤腿而坐，接過劉氏遞來的茶水，抿了壹口。
　　殷氏、毌丘氏轉到後面，為他捏肩。
　　邵勛把茶碗置於案上，有如實質的目光在劉氏腰臀上下流連。
　　劉氏不安地扭動了壹下。
　　“石勒娶新婦了，乃劉漢宗女。”邵勛說道。
　　劉氏頭低了下去，手用力捏緊成拳，眼圈漸漸紅了。
　　她全心全意支持石勒，說動親族自帶兵馬，為他打仗。
　　石勒出征在外時，她坐鎮後方，誅殺過反復小人，去除隱患。
　　有的時候，甚至不顧風霜雨雪，追上石勒的大軍，與他商議大事。
　　班師之後，柔聲細語，為他紓解疲勞，鼓勵安慰。
　　可吃了敗仗後，他卻自己跑了，還娶了新婦，壹門心思依附劉聰。
　　雖說石勒所做的都是正確的事情，舍棄的也都是不必要的東西，但——如果舍棄的是妳呢？
　　劉氏之前剛聽到這個消息時，只覺得腦袋轟然作響，渾身無力，甚少流淚的她哀傷至極，眼淚撲簌簌往下流。
　　清醒過來時，發現被邵勛抱在懷中。
　　有心掙紮，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，需要有個依靠。
　　他壹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樣子，也不說話，就靜靜抱著他，輕撫她的背安慰著。
　　在那壹刻，她覺得以往的堅持極為可笑，心靈堤防徹底崩潰。
　　現在，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　　不，或許知道，但總還有那麽壹絲矜持，讓她猶猶豫豫。
　　她猛然擡起了頭，欲言又止。
　　“還等他來贖妳嗎？”邵勛看著她的表情，微微嘆息壹聲：“便是有人來贖，我亦不願。夫人姿容俏麗，才情出眾，又性情貞烈，剛武果決，雖是女兒身，卻勝過許多男兒。得夫人，我欣喜若狂，萬般不願舍棄。”
　　劉氏低下了頭，眼底有那麽壹絲羞喜。
　　“罷了，妳既還想著他……”邵勛再嘆壹聲，起身穿了鞋，道：“下午無事，妳就在此安歇吧。”
　　說完便要離開。
　　楊勤在門口輕聲詢問：“明公何往？”
　　“去銅雀臺。”
　　“諾。”
　　劉氏張了張嘴，又頹然放棄。
　　她的心很亂。
　　那日過後，她經常主動為邵勛煮茶，心甘情願，但他卻忽然冷了下來，好像失望了壹樣。
　　劉氏有些委屈。
　　她都沒為石勒煮過茶，因為石勒不太喜歡飲茶，但邵勛喜歡。於是她紅著臉請教他人，學習如何煮茶，為此還不小心燙了手。
　　這個——他都看不見嗎？
　　去銅雀臺……
　　劉氏突然間有些難過，她也不清楚這種情緒哪來的，可能是因為有壹天不小心看到了那對風華絕代的姐妹吧。
　　劉氏壹想起那個長得漂亮的姐姐，心中就有些不高興，但她又覺得這樣很無謂。
　　劉氏腦中亂糟糟的，各種念頭亂蹦。
　　有那麽壹瞬間，她覺得是不是再見壹見伯父、從兄、從弟們，和他們說說話，讓他們去徐州打仗的時候用心點。
　　這是為他們好，畢竟榮華富貴要靠拿命來換的。
　　又有那麽壹瞬間，她有些自暴自棄，覺得這輩子沒什麽意思了。
　　想著想著，她已經呆在了那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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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這些妳怎麽知道的？”邵勛拿著手裏的壹摞公函，詫異地問道。
　　王惠風擱下筆，擡起頭，看著邵勛，道：“翻閱後漢、曹魏年間典籍得知的。”
　　邵勛“唔”了壹聲，又道：“坐那麽遠幹什麽？”
　　王惠風不答，拿起筆繼續寫東西。
　　邵勛輕笑壹聲，起身走到外間。
　　王惠風擡起頭，凝視了他的背影壹眼，又低下頭繼續寫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邵勛回來了，手裏端著茶湯，道：“先歇息會。”
　　將茶碗置於案上後，他直接坐了下來，道：“大晉朝可沒幾個了解部落習性的，妳有心了。”
　　王惠風微微有些不安。
　　她特意坐得離邵勛遠壹些，可怎麽壹轉眼，他又坐過來了？
　　不過邵勛好像是談正事的，只見他接著方才的話題，說道：“新來的關中諸胡，居於北地，其實不太會種地，平日裏放牧多壹些。攜帶之牲畜，所余無幾，就把安平剩下的那些牛羊賞給他們吧。至於牧地——”
　　提到正事，王惠風睜大了眼睛，看著邵勛。
　　邵勛坦然地看著她，說道：“趙郡如何？”
　　王惠風又翻出壹份地圖，看完後，說道：“或可安置於石門塞至柏人之間的泜水兩岸。”
　　“泜水？可是商先公邵明‘居砥石’之處？”邵勛問道。
　　王惠風驚訝地看了眼邵勛，道：“正是。”
　　“惠風選的，又是邵明發跡之所，有緣哪。”邵勛說道。
　　王惠風無奈地看了他壹眼，道：“漢初，韓信、張耳於泜水釣磐山斬趙王歇、陳余。漢末，張氏三兄弟於泜水南源創立太平道。”
　　邵勛壹聽，頓時贊道：“有惠風在，何須謀士？將來若廓清宇內，讓百姓安居樂業，少不了惠風伱的壹份功勞。”
　　“過完年，妾就要回洛陽了。”王惠風說道：“妾久居鄴城，對明公的名聲也不好。時間長了，會有人說牝雞司晨的。”
　　“胡說八道。”邵勛不高興了，說道：“都是嫉賢妒能之輩罷了，除了服散，也沒別的本事了。”
　　王惠風不爭辯，只道：“阿姐會留下來陪妳的。這幾日妳帶著她逛銅爵園，她可高興了，臉上的笑容不似作假。她——其實是個可憐人，容貌出眾，心思太淺，壹輩子沒這麽高興過。妳好好待她。”
　　邵勛啞然，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，轉移話題道：“汦水長著呢，各氏族、部落如何安置？”
　　所謂“安置”，不是下達壹個命令，人家就自動安置好的。事實上需要做的事情很多，非常復雜，需要很得力的團隊來操辦。
　　妳的團隊能力強，事情就辦得漂亮。
　　他的團隊能力差，事情就會搞砸。
　　所以，即便穿越者有什麽好點子，也需要人去執行。執行得好壞，至關重要，這就是人才的作用，直接關系成敗。
　　就像已經抵達河北，即將安置的關中胡人部落，就有壹堆事情要做。
　　首先，放牧最好在河流附近，水草豐美，所以在確定具體的郡國後，王惠風建議安置在汦水兩岸。
　　其次，汦水長著呢，兩岸草場的質量肯定不會壹樣，有好有差。那麽就要具體調查，把草場粗略地劃分為上、下兩個等級，再分配下去。
　　第三，這三四千帳不止壹個部落，各自放牧時，轉場到哪裏？路線怎麽走？要知道，壹塊草地的草是有數的，吃得差不多了之後就需要換個地方，讓原本的草場“養壹養”，給牧草生長的時間。
　　轉場期間，如果有別人過來放牧怎麽辦？所以需要規定好路線，不然的話，必有紛爭。
　　最後，部落靠自己不能獨立生存，他們人太少了，男女老少兩萬口罷了，必然需要和外界貿易。那麽就要規定好貿易場所，不能四處亂跑，不然的話，胡漢習性不同，語言不通，可能會有沖突。
　　最關鍵的是，邵勛沒打算給這些人壹個鎮將轄區的建制，而是打算作為直轄百姓管理。
　　他甚至想在這件事上打造壹個樣板，作為今後胡漢融合的榜樣——既然無法殺光所有胡人，那麽就要考慮如何同化了。
　　“安置之事，明公可讓幕府將吏安排。”王惠風說道。
　　意思很清楚，我是女人，不可能拋頭露面去實地調查，只能做做文案工作，具體操作還得妳的幕僚們來辦。
　　“唔，我有壹策，惠風不妨幫我參詳壹番，如何？”邵勛突然說道。
　　王惠風看著他，等他往下說。
　　邵勛看著她認真的臉，有些慚愧，但還是說道：“妳見過金谷園的胡人嗎？”
　　“捉生軍捕獲的俘虜？”
　　“正是。”邵勛說道：“我命人教他們種地，不光種糧食，還種牧草。”
　　“有所耳聞。”
　　“咦？”邵勛有些驚訝，他只是隨口問問，沒想到王惠風還真知道。
　　王惠風微微有些臉紅，說道：“金谷園之法，頗有可觀之處……”
　　簡單來說，把放牧和種地都看作農業的生產方式之壹。那麽，如何把這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生產方式融合起來呢？
　　那當然是像種粟麥壹樣種牧草啦！
　　相較強迫胡人像漢人壹樣種糧食，這種農業生產方式更容易讓胡人接受，也更容易讓他們理解。
　　他們的強項在於畜牧，而畜牧需要草料，那就讓他們學會種牧草，兩者有機結合，是壹個非常好的過渡方法。至於今後他們選擇種糧食還是繼續種牧草養牲畜，看他們自己的意願。反正邵勛是招募他們來打仗的，能養活自己就行。
　　河北的地，拿來遊牧實在太浪費了，也不便於管理。
　　種牧草能把胡人相對固定在壹個區域內，只要不亂跑，那就容易管理了。
　　胡人也不是天生喜歡亂跑，那是沒辦法，“逐水草而居”嘛。但凡有個地方能提供足夠數量的水草，傻子才亂跑——都是混口飯吃，真不至於。
　　王惠風說完之後，邵勛用驚喜的眼神看著她。
　　這個女人是真的理解了其中的關鍵。
　　“惠風妳能想出此法，後世之人都要贊妳壹聲。”邵勛嘆道。
　　“這是明公妳想出來的法子……”王惠風不解道。
　　“不，我只是粗粗有這麽個念頭，並沒有妳說得這麽清楚，妳壹定要留下來幫我。”邵勛說道：“自漢以來，內遷胡人越來越多，就說現在，每年還有胡人遷入。若妳法可成，天下定矣。”
　　王惠風傻了。
　　“惠風妳壹定要幫我，就當為了天下百姓。”邵勛懇切道。
　　王惠風靜靜看了他許久，突然“噗嗤”壹笑，轉過臉去，不理他。
　　“此事二三月間便可著手了。”邵勛說道：“四月牧草返青，屆時便可看出端倪。成不成，在此壹舉。”
　　王惠風看他高興的樣子，也有些感動，鬼使神差般地嗯了壹聲。
　　邵勛大喜，壹把抓住她的手，高興地說道：“古人雲山野多遺賢，故求賢求言。今猶古也，我得人焉！百姓得人焉！”
　　王惠風下意識想抽回手，但看到邵勛那高興的樣子，心下壹軟，就那樣面含微笑地看著他。